那時,天竺國有一婦人,名叫最勝心夫人。她出身婆羅門種姓,嫁的丈夫亦復富有,而且極其愛她,從來不教她生拈酸呷醋的氣。結婚多年,子女亦都成長,聰明又肯上進,不必替他們操心。夫人自己雖已入中年,但仍然容貌如少女,氣質亦復優雅。這樣的女人,世俗眼光看來,福澤已厚,受上天的恩惠已多,自應萬事如意,故人們便稱她為“最勝心”。
然而不然,夫人卻也有苦惱之處,日夜常覺心如油煎。
她的苦惱,在于對真理追求得太強烈。夫人自小聰慧,父母的學問又太好,故耳濡目染,她便能通三十六種梵天的天語,又能講解八大外道門派的經典。她懂得愈多,心中便愈多疑團,譬如說︰世界是如何創建的?甚麼是它的最初因?究竟世界的末日出現時,梵天能否拯救?人與梵天,因何藉贊頌可以交通?……人若勸她,不必這麼迂闊,她便反覺得愚庸的生命可鄰。
家既富有,夫人便能在家中供養一群學者。這些學者,自然都是著作等身,而且都是“無遮大會”中辯理詰難的得勝者。——原來,天竺國有這樣的風俗,每處人文薈萃之地,每年都舉行一次“無遮大會”,由主會的哲學名流標揭自己的哲學見解,歡迎任何人來駁詰,縱來人是最卑賤的奴隸,也不能遮阻,是故此會便曰“無遮”。
家中供養的學者既多,夫人研習的理論便更多,從前她還只究詰人天之際、宇宙之間的大問題,現在,看見一粒微塵,也會想見微塵中的世界繁雜如眼前的萬象︰看見一盞乳酪,便居然深切思維,此乳酪之所以為乳酪,是否因為其中有某些因子的“常性”?踫上學者們又都是讀書求甚解,遇事敲沙鍋的人,夫人有疑,他們自然或翻書,或冥思地找解答,即或夫人偶然心緒平息,不為任何疑難苦損,他們也要找一些問題來挑動她的智慧的腦筋。
最勝心夫人雖然樂此不疲,然而,實際上也只是以苦為樂罷了。
忽一日,夫人在精舍中正與學者群坐,討論蒼蠅腿上,是否有四萬八千蟲?這些蟲又有無“心”與“心所”?門外卻忽生一陣聒噪,吵得那些有學問的人好下耐煩,夫人便遣貼身侍女出門尋問,卻原來是看門人在乎喝一位化齋的比丘。
據看門人說,此比丘全城知名,因其人既下看經,又不說法,而且終年難得說一兩句話,人若問他,他只嘿嘿噫噫。每日齋罷回寮,連足也個洗就敷座而坐,默默然听法師說話,倘天氣熱時,還趁機在法會中打個瞌睡,更不必說禪定之類的修持了。以此緣故,人遂稱他們“比丘愚”。這天,比丘愚結伴來到精舍門前化齋,看門人討厭愚人無比丘德相,便遍齋諸此丘卻偏不齋他,他卻賴著不肯走,因此才招致呼喝。
夫丈人听看門人說罷,心中思維,此比丘莫非大智若愚,佯裝痴呆相?便令人延請他入來,並且親自供齋。齋罷,夫人又親自用吉祥草敷法座,請比丘愚上座說法。此時,那群多見多聞多讀多想的學者,內心已經不滿,不過為供養計,又為保持學者的風度故,姑且不作一聲,看此痴愚比丘能說得出些甚麼道理來!
卻說,比丘愚見夫人請他上座,也不客氣就坐上來,卻依然不則一聲。夫人深知佛家的規矩,無問小說,便合什頂禮而白言︰
“敢問大德,人思維時,心色如何相應?此心又如何燻習種子?人若輪回,何故有外緣能引動此燻習成熟的種子,又何故有外緣不能引動?……”
“嘿嘿”比丘愚答道。
夫人心想,莫非此問太淺,比丘一屑作答,于是又白言︰
“遣虛存實,為空有相對,卻為何要遣空而存有?以至遣相證性,為事理相對,卻為何要遣事以證理?”
“噫噫”比丘愚又露齒而答。
夫人莫測高深,只好一問比一問艱深難解,如是作十數問,比丘愚卻都無話說,只是汗流浹背,閉日靜堆,是時學者群早已不能忍耐,在偷偷竊笑;最勝心夫人也漸下能忍,于是高聲白言︰
“適間請問諸法,比丘都不見示,如此敢問大德,弟子所問諸法,是真理或非真理?是有常句義抑無常句義?”
比丘愚仍不答言,只猛然搖兩搖頭,便下座出門,徑自急足走去。
比丘愚既去,學者們自然笑作一團。最勝心夫人卻不管他們,只自己一個人坐著出神,想道︰莫非我從前所學的各家經論,都非了義?莫非我執著文字色塵、世聰辯智,使已自陷于泥沼?如是痛自反省,至深夜時,學者們散卻各自安眠,她不知覺,只一夜想至天光。及至黎明,夫人便如醍醐灌頂,了悟法無常義,證“須陀恆”果。——得此果位的人,已初入聖者之流。此時,她已不為種種哲學的疑難所苦,仿如十指為木刺所傷的人,一旦拔去剌屑那麼安樂。
夫人既證果,使命車駕往比丘愚所住的寺宇去答謝他。寺中的比丘固然驚奇,連比丘愚自己也莫名其妙,對夫人的謝禮和存問,仍然只是嘿嘿噫噫。
最勝心夫人忍不住說道︰“大德此丘,你既然給了我最深的恩惠,還何必繼續裝痴作呆呢!你昨天在座上搖兩搖頭,示諸法無常義,並且拔我于繁瑣哲學的泥沼,我才得證須陀恆果。”
“然而,夫人。”比丘愚至此才第一次說話︰“我昨天的搖頭,實在只是因為小便太急,忍不住打個寒顫。”